魏晋政治与族群

2020-07-22 12:13:38 作者: 魏晋政治与族

扬州大学社会发展学院历史系 汪华龙

西晋石尠、石定墓志,1919年出土于洛阳城外东北五里、北邙山南麓马坡村,曾经周季木收藏,后归故宫博物院。石尠,是西晋太尉石鉴之子,曾参与诛除杨骏,死于西晋末的战乱。

西晋石尠墓志

一 诛除杨骏:风雨式乾殿

诛除杨骏,是西晋武帝、惠帝之际的大事件。武帝晚年对身后事的安排,是以宗室司马亮与外戚杨骏相互制衡,夹辅惠帝。杨骏外放司马亮,独揽大权。永平元年(291),惠后贾南风鸠集司马玮等,将杨骏诛除,武帝的筹谋尽付东流。随贾后专权、八王之乱,西晋王朝走向崩溃,福原启郎视之为重建“公权化”国家的最终失败。

中古史研究中,出土墓志等新资料的价值,毋庸赘言。史家笔下的杨骏之诛,不免因“倒放电影”而流于简易。石尠墓志,既可补充细节,亦揭示新问题。

西晋石尠墓志拓本

志云:

(迁)中书侍郎,时正直内省,值杨骏作逆,诏引尠式乾殿,在事正色,使诛伐不滥。

式乾殿,或为曹魏洛阳宫新殿。《通鉴》胡三省注云属皇后宫,不确。式乾,是指皇帝取法于天,而非胡注“乾父坤母”。魏晋南北朝,皇帝多于式乾殿宴会公卿、讲论文义,当属皇帝宫便殿(参《宋书·蔡廓传》),《读史方舆纪要》以为在北宫南。诛除杨骏,主事者为惠后贾南风,“诏引”一事,应出其手。当日,或以后宫不便外臣出入,而式乾殿既较正殿私密,又可借重于皇权,故成为贾南风于宫中谋事的大本营。

钱国祥:《汉魏洛阳城北魏城门分布图》

贾南风为何招石尠入式乾殿?石尠又何以能“使诛伐不滥”?

石尠“中书侍郎”的职任,是解读的关键。西晋的中书省,是草拟诏命的机构。《太平御览》存晋令云:“中书为诏令,记会时事,典作文书”,是形诸法令的明文规定。(参祝总斌《两汉魏晋南北朝宰相制度研究》)

掌握皇帝诏命,尤其是草拟权,是杨骏专权的重要一环,也是东汉外戚常“录尚书事”的成法。武帝病危,杨后(骏女芷)奏以杨骏辅政,“帝颔之”,杨后立召中书监华廙、令何劭作遗诏。杨骏覆灭后,其党羽受株连而夷三族的,见有中书令蒋俊。蒋俊其人,史传无考,当是杨骏调整中书人事所安插的心腹。杨骏又以其甥段广、张劭控制宫中,“凡有诏命,帝省讫,入呈太后,然后乃出”。经上述人事安排,杨骏得以内外畅达的掌握皇帝诏命。

诛除杨骏之际,贾南风自然要抛开杨骏一系的中书吏员,而被召至式乾殿的中书侍郎石尠,或承担了针对杨骏及其党羽的一系列诏命的草拟。“在事正色,使诛伐不滥”,应是石尠在草拟诛捕诏书时,未尽按贾后主张,而是有所全济。(原因详后)

政变之际,数通诏命有多大效力?

如福原启郎、仇鹿鸣所论,由武帝一手扶植的外戚杨骏,并不为宗室、功臣认可。杨骏在外,杨太后在内,内外畅达,是杨骏得以专权的根基,也是其要害所在。贾南风对政变的谋划,正切中要害。

对于政变,杨骏早有防范。假手杨后的武帝遗诏,特许其出入宫廷皆备宿卫,“持兵仗出入”。洛阳禁卫,由杨骏亲党掌控近半。政变当日,杨骏亦有所察觉,“时骏居曹爽故府,在武库南”,随时可以整军一战。四十年前的高平陵之变,是杨骏深以为戒的。

贾南风之策,则是隔绝内外,斩断杨骏与杨太后的联系。政变之初,司马玮屯司马门,司马繇屯云龙门,司马晃屯东掖门,裴頠屯万春门,并未以武力突袭杨骏。杨骏所面对的,不是军伍对阵,而是史书一再提及的“中外戒严”“内外不通”“内外隔塞”。杨骏幕僚劝其烧云龙门、开万春门,引军入宫,或是破局良策,但杨骏未从。等到贾南风“遣使奉诏废骏”,杨骏只得引颈就戮。

相比杨骏,宫中的杨太后,确曾危及贾南风的密谋。五十年代洛阳出土的徐美人(义)墓志,记政变中:

杨太后呼贾皇后在侧,视望 候,阴为不轨……美人设作虚辞,皇后得弃离元恶。

假如当日贾南风被拘束于杨太后宫中,而不能在式乾殿居中定策,诏无所出,事态将如何发展呢?

贾南风隔绝内外,实际是剥去了杨骏“代王言”的可能,并取而代之。为贾南风“代王言”的,或即式乾殿内的中书侍郎石尠。

那么,石尠当日“正直内省”,是凑巧,还是预谋?

二 石鉴父子:浮沉武惠间

福原启郎强调了武帝主导下,策立太子、齐王攸归藩以及外戚杨骏崛起等系列事件的意义,视之为西晋政治的“私权化”。仇鹿鸣则强调咸宁二年为“不起眼的转折之年”,借扶植外戚杨骏以与功臣、宗室相鼎足,武帝进一步扩张了皇权。武帝的一系列举措,归根结底,在于捍卫司马衷的继承权,以确保帝系在武帝一支中延续。

以此视角,石尠的仕宦履历,浮现出特别的一面:

少受赐官太中大夫、关中侯,除南阳王文学、太子洗马、尚书三公侍郎……迁南阳王友、廷尉正、中书侍郎……(按,诛杨骏后)拜大将军秦王长史。

志文南阳王、秦王,均指司马柬。咸宁三年(277),司马柬由汝南王徙为南阳王,太康十年(289),再徙为秦王,正与墓志相合。武帝得以成年的嫡子,只有武元杨后(艳)所生的司马衷、司马柬兄弟。武帝必立司马衷为太子,如韩树峰所论,在于张“立嫡以长”之帜,以杜绝朝野拥立齐王司马攸的呼吁。司马柬,则是司马衷的“保险”。司马衷如果失位,或有不测,司马柬必是武帝对储君的不二人选;司马衷如顺利继位,“沉敏有识量”的司马柬,亦是武帝眼中的鼎力援手。石尠的履历,除任廷臣之外,始终出入于司马衷、司马柬的幕府。或可推测,石尠是武帝为司马衷兄弟所拣选的潜邸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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