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李梅田:死亡考古学——关于墓葬考古研究的一点思考

2020-09-29 15:46:44 作者: 讲座︱李梅田

太原赫连山开元十五年(727年)墓的墓室空间

太原赫连山开元十五年(727年)墓的壁画配置李教授强调,如果我们不注意礼仪活动的场景,很容易陷入模棱两可的“事死如生”的解释模式,比如汉唐墓室画像中常见的“墓主宴饮图”,到底是什么性质?有什么作用?真的是为了描绘墓主生前锦衣玉食的生活吗?如果我们从礼仪的场景来考察它,就知道它不是为了“再现”死者生前的宴饮场景,也不是为了延续曾经的锦衣玉食生活,而是为了表现祭祀的场景,端坐于帷帐之下的墓主人就是被祭祀的对象,是代替神主而存在的死者的灵魂。

中国古代最基本的生死观是魂魄二元论,处理死亡的方式基本围绕这种观念展开,魂与魄的性质不同、去向各异,对它们的安抚方式也不同,所谓“藏形于墓、安魂于庙”。但在佛教入华之前和之后,中国古代的生死观也有很大的变化,对丧葬的影响也是很大的。佛教入华之前,儒家思想和黄老学说是主流意识形态,墓葬有“成教化、助人伦”的宣教功能,同时也要反映当时的“升迁”思想,很多墓室空间都表现了升仙这一主题。佛教主张形神浑然一体,不可分离,生命通过轮回转世而进入新的境界,主张戒欲行善以至灵魂超脱轮回而成佛。佛教对待死亡的态度和处理死亡的方式是与中国传统丧葬大不相同的,但随着佛教的中国化,二者有逐渐合流的趋势,这一点在北朝时期,尤其是北魏平城时期表现得最为突出。李教授以平城墓葬中的佛教元素为例,介绍了佛教与传统丧葬仪式的互动关系。但他也强调,虽然佛教仪轨可能参与到丧葬仪式中,但佛教与传统丧葬的界限还是很明显的,在整个中古时期,佛教与丧葬的关系可谓“若即若离”。

讲座最后,李教授总结说,死亡考古学研究的是死亡问题,研究路径是由死及生,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那么对死亡考古学来说,就是“未知死,焉知生”。虽然我们研究的是死亡,但关注的是现实的人与生命。人类社会处理死亡的方式与对待死亡的态度千差万别,体现了人类文化的多样性、价值观的多元性,理解这种多样性和多元性正是考古学人文性的体现。

(讲座稿内容已经李梅田、王志高审订。)

关于祭祀的场景,在《诗经·楚茨》中有一段十分生动的描写,虽然描绘的是周代祭礼,但对我们理解后来的祭祀场景也是有意义的。《楚茨》中的祭祀场景非常热闹,一点没有想象中的阴森、静寂的气氛,大致包括祭前备食、巫祝献祭、迎尸、飨食、送尸、祭后宴享等环节,此“尸”不是指尸体,而是代替死者接受祭祀的人。整个祭祀礼仪在既符合礼仪、恭谨有加,又钟鼓齐鸣,甚至还有一派笑语连连的欢快景象(“礼仪卒度,笑语卒获”“礼仪既备,钟鼓既戒”)。祭祀结束后,参与者会在热闹的氛围中,分享祭后的美酒佳肴,酒足饭饱而散(“既醉既饱,小大稽首”)。这个场面不是普通的宴会,而是一个人神互动的场景,通过与死者灵魂的交流、共享美食,为死者安魂,也为生者祈福。

这个场面让我们想到汉代以后的墓室中常见的墓主夫妇、庖厨、百戏、宴饮等画像,它们描绘的就是祭祀的场景,而不是对死者生前富贵生活的记录。如太原发现的北齐徐显秀墓,墓主夫妇端坐于帷帐之内,面前摆放着丰盛的食物,两侧是侍者和两组伎乐,是一个在丝竹之中尽享美食的热闹场景,这个热闹的场景是为了祭祀活动而设。因此,所谓“墓主宴饮图”可能称作“墓主受祭图”更合适,至于其他的画像,如车无乘者、马无骑者的备车、备马图也与墓葬受祭图有着逻辑关系,是为受祭后的亡灵去往来世而备,其他的表现人间、天上、鬼神世界的画像则是对来世生活的想象。通过对礼仪场景的复原,整个墓室图像的叙事逻辑就比较清晰了。当然,除了画像,墓室内的其他陈设和器物,也是这个礼仪场景的有机组成部分,也是具有礼仪功能和象征意义的。

关于丧葬仪式的象征意义,李教授还引入了社会学的“过渡礼仪(Rites of Passage)”理论,认为它在解读墓室画像的意义时非常有用的。“过渡礼仪(Rites of Passage)”也可翻译成“通道仪式”或“通过仪式”,是法国社会学家阿诺德·范热内普(Arnold van Gennep)提出的,认为生命是一个阶段向另一个阶段的过渡,不同的阶段代表生命的不同状态,如出生、成年、死亡等,在状态转变的每个关键点上都要举行特定的仪式,以使得生命的状态得以延续。类似的过渡仪式在不同文化里有或繁或简的表现,中国古代的过渡礼仪就非常讲究,比如以垂髫、总角、及笄、弱冠表示成年之前的几个成长阶段,通过改变发式或头饰来表现一个阶段向另一个阶段的转变。死亡是从生的状态向死的状态的转变,当然是最重要的一次转变,这个转变时期的仪式就是丧礼。丧礼根据象征意义的不同,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分离(separation)阶段,是人初死时的状态,大约相当于中国古代的招魂等阶段;临界(marginality)阶段,是灵魂从肉体分离、生者表达哀悼的阶段,这个阶段的仪式会将生者的正常生活打乱,大约可包括中国古代的丧礼和葬礼阶段,参与者在饮食、服饰、承担的社会角色等方面的正常状态都会因仪式而发生改变,有时持续的时间非常长,如三年之丧,服丧期间很多正常生活会被打乱;聚合(aggregation)阶段,生命状态的转变得以完成,遗体被埋葬,灵魂加入祖先的行列,成为“列祖列宗”的一员,生者的生活恢复正常,这个阶段相当于上述《开元礼》所记的唐代墓内葬仪结束后的状态,葬仪结束后,锁闭玄宫,仪式参与者自墓道退出,改换衣服,将辒辌车、龙楯等葬具焚烧,“凶仪卤簿,解严退散”,一切恢复正常。